| 归途 |
| 水生烟 |
| 林美芽大学刚毕业就结婚了。 |
| 当时,很多人夸她福气好,只有闺密丁文文提出了担心和质疑。 |
| 后来,她曾经以为的,世所仅有、独一无二的爱情走进了寻常婚姻的夹缝和窠臼。 |
| 但她仍然相信,人生没有白走的路,哪怕所谓的歧路和弯路,也都是为了找到自己。 |
| 1 |
| 陈屿和丁文文,他们一个是林美芽的老公,另一个是她的好闺密。 |
| 每次三人碰面,林美芽都提着一口气,因为陈屿和丁文文很容易发生争吵,只要一言不合,两个人全都扭鼻子歪脸,毫无姿态和风度。 |
| 这次矛盾升级了,两个人剑拔弩张,陈屿暴躁得像一头受了伤的野猪。 |
|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
| 两个多月前,丁文文帮林美芽找了份工作,因为和老板关系不错,丁文文帮忙办理了所有手续,并隐瞒了她已婚已育的真实信息。 |
| 于是,就在刚刚过去的团建活动上,林美芽被男同事当众表白了。 |
| 当时,那束玫瑰花忽然杵到脸前,把她吓得一个激灵。 |
| 她当然立刻就拒绝了,但没想到陈屿兴师问罪的电话很快就打来了。 |
| 陈屿问她是不是对外面的大马猴有想法了——是的,他就是这么称呼那男同事的,他说他丢人现眼,像马戏团的猴子。 |
| 林美芽觉得陈屿这是顺带着将自己也骂了,连气急败坏的语气听起来也带着“猴气”,她不急不恼地说:“我能对外面的大马猴有什么想法?家里的大马猴还没签字呢。” |
| 陈屿“哼”一声,大概更生气了。 |
| 林美芽团建结束刚到家,丁文文就来了,没过多久,陈屿也回来了。 |
| 陈屿一见丁文文就没有好脸色。丁文文也是,她打量着陈屿将衬衫袖子扯到手臂上的鬼样子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
| 两个人连开场白都懒得讲,丁文文刚坐下,陈屿便说:“我不反对美芽出去工作,但我们总要有所规划,她通勤一小时,月薪三千五,在那个不正规的小公司里能有什么发展?” |
| “是啊,是没什么发展,但你不就盼着她没发展吗?整天在家给你煮饭、带孩子,一口气再生个二胎三胎你才满意吧?”丁文文说着,冷笑一声:“对了,你拖着不离婚,不就是因为拖着拖着萱宝就大了,你得到抚养权的可能性也会变大吗?” |
| 这话就像一拳捶在胸口上,震得陈屿快疯了。 |
| 接着,丁文文说陈屿自私虚伪、猥琐腐朽,一颗脑袋徒有其表,像极了一百年前的臭夜壶;陈屿说丁文文嫉妒刻薄、毫无边界,林美芽眼瞎了交友不慎才会有她这样的朋友。 |
| 是的,陈屿早就认定了是丁文文带坏了林美芽。 |
| 丁文文直率大胆、风风火火,向来想做什么就做、想说什么就说,她高个、短发,喜欢穿宽松或极窄的上衣与裤子,她长了一双乌黑大眼,因此从不化眼妆,但口唇颜色总是艳丽。 |
| 如果要为丁文文的出场配乐,节奏一定是鲜明的,她激进而踊跃。 |
| 而林美芽不一样,她是舒缓流畅的,在长长的悠扬平和之中,有流水遇石般跳跃着的欢欣和灵动。 |
| 林美芽聪明、美丽、温柔,她善解人意、为人着想,她从不会疾言厉色地指责他人,她和丁文文一点儿都不一样。 |
| 总之,陈屿从来就不喜欢她们俩在一起,但又毫无办法。 |
| 此刻他们吵得毫无风度,陈屿更是暴躁得像一头受了伤的野猪,他指着房门冲着她吼:“请你马上离开我家,这里不欢迎你!” |
| 他刚说完,林美芽伸手握住了丁文文的手,她的声音不高,语气平和:“这里也是我家,她并不需要你的欢迎。” |
| 陈屿看着林美芽,丁文文也看着林美芽,而林美芽谁也不看,她的目光落在屋角的龟背竹上,走神地想着这家伙真丑啊,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张牙舞爪、毫无形态,果然已经很久没人用心关照这个家里的边边角角了。 |
| 林美芽曾经那么深爱并依赖着面前的这两个人,她小心翼翼地在他们中间调和着,哄哄这个、劝劝那个。 |
| 她从不轻易站队,生怕失去某种平衡,她害怕失去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 |
| 但眼下她只觉得他们好烦。 |
| 他们都以关心她、爱护她的名义对她指手画脚,这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他们的孩子,而在这对糟糕的父母眼里,她无知、软弱、什么都做不好,她需要被规划、被指点,乃至被批评与被嫌弃! |
| 林美芽二十六岁了,她发现自己是从这一年才开始慢慢觉醒的——对于亲情、婚姻与友情,乃至更艰深的课题:生命或者生活。 |
| 也许这些思考来得迟了些,那些思虑也未必正确,但她渐渐觉得,旁人的认同和失望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与此同时,自我感受水落石出般凸显出来。 |
| 没有人比自我更重要。 |
| 一旦发觉了这些,林美芽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一棵小树正摇摇晃晃地长出来,它细弱却柔韧,很快生成了自己的筋骨。 |
| 2 |
| 丁文文从家里离开时,林美芽出去送她,电梯里,林美芽问:“给我送花的那个人,是你安排的吧?” |
| 丁文文不悦地看她一眼:“他给你送花,就不能是因为喜欢你,因为抗拒不了你的魅力?你能不能自信点?” |
| “他抗拒不了你的魅力还差不多,”林美芽说:“要不然怎么会帮你做这种事,多傻啊!” |
| 是的,是丁文文的主意,她甚至还托朋友拍了林美芽被玫瑰花杵着下巴颏的照片,然后发了条仅陈屿可见的朋友圈。 |
| 丁文文说:“我就是不想让陈屿看轻你,我想让他后悔他对你的不珍惜,我想让他知道你很快就会过得更加多姿多彩!” |
| “文文!”林美芽有些生气,更多的是无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让我多难堪啊?这是我的婚姻,你让我自己做判断,让我自己做主好不好?” |
| 丁文文觉得自己一片好心换得驴肝肺,忍不住冲动起来:“你做主?你做得了主?你是不是忘了怎样奉女成婚、怎样被公婆抹黑刁难了?现在想离又离不了,你要被他耗到什么时候?非等人家把你杀了剁了丢进河里你才知道着急、知道害怕是不是?” |
| 已经是入秋之后的黄昏了,太阳收起最后一线金光,眼前转黯,四周清凉,林美芽觉得手臂上冷丝丝地被风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
| 她后退一步,松开了扶在车门上的手。 |
| 丁文文用力摔上车门,猛踩油门离开了。 |
| 树荫里的蝉仍在吵,吵得声嘶力竭,忽然哪一声半截断掉,倒让人惊异等待着那声音的接续,仿佛它可以证明时光的有常和静好。 |
| 除了丁文文,林美芽几乎没有其他关系密切的朋友。她对丁文文的依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
| 林美芽有个先天不足的弟弟,爸妈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儿子身上,对女儿的关注和照料便少了许多。 |
| 丁文文自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爸爸妈妈和两个姑姑也都住得不远,一大家人互相关照,也亲热吵闹。 |
| 总之,性格有天生缘故,也有各种环境因素叠加,丁文文自由自在、奔放热情。 |
| 那时,林美芽经常是幼儿园里最后一个被接走的小孩,她背着小书包,长时间地盯着大门口,等着大人的身影出现。 |
| 有一天,丁文文坐在她身边,她拉着她的手,两条腿调皮地一甩一甩。 |
| 林美芽不孤单了,就仰起脸笑,问她:“你爸妈也忘记来接你了吗?” |
| 丁文文摇摇头,认真地说:“我奶奶在外面,让她给你妈妈打电话,你去我家玩吧?” |
| 林美芽记得,当时微风轻拂、夕阳洒落,树下光影像小鱼儿一样游动,丁文文拉着她的手从椅子上溜下来,像比赛一样发出号令:“预备备,跑!” |
| 那时候,太阳好像总是暖洋洋,河水也是慢悠悠,许多个日子叠在一起,却成了转瞬即逝。 |
| 丁文文一直都很像林美芽的姐姐。 |
| 小学时,林美芽忘记戴红领巾,丁文文就偷偷地把自己的红领巾摘下来塞给她; |
| 初中时有男生跟林美芽捣乱,丁文文敢直接掀他的桌子; |
| 高考前的辛苦时光里,丁文文是她的精神支柱和物资补给站,奶奶每天从家里做好饭菜送过来,两只保温桶紧紧挨着,像是家里天然有两个孙女。 |
| 她们不是亲生姐妹,却又比亲生姐妹更亲。 |
| 当然,正因为亲密,才会推心置腹,也更容易模糊边界。 |
| 当丁文文知道林美芽未婚先孕时,她直截了当地骂她头脑发昏,好像有什么大病。 |
| 话一出口,丁文文就立刻给自己掌嘴。 |
| 林美芽不生她的气,但心里的酸涩和难过就像小草从地里拱出来,摇摇摆摆着。 |
| 丁文文没有交往过男朋友,她说男人这种生物,她从身边朋友和各种新闻、舆论中已经了解太多了,她没兴趣。 |
| 实际上,因为害怕丁文文会泼冷水,林美芽和陈屿的交往一开始是瞒着她的,像早恋的中学生一样在她面前藏起心思和行动轨迹,直到再也藏不住。 |
| 丁文文看不上陈屿,她觉得他配不上自己的姐妹。她说他太老了,但又显然不够老,她毒舌地说如果他又老又病但家财万贯的话倒也罢了。 |
| 她这样说的时候,林美芽和往常一样不接茬,她不和她辩论,也不和她吵。 |
| 这是她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丁文文像个爱操心的絮絮叨叨的大姐,而林美芽是个乖巧胆小但又偶尔叛逆的小妹。 |
| 3 |
| 认识陈屿的时候,林美芽二十岁。 |
| 陈屿比她大十岁,是她老师的朋友,当时他们在一起研发一款手机软件,陈屿有时到学校里去,因为成熟帅气,看起来有些品味,他每次出现都会吸引不少目光。 |
| 林美芽做事认真、成绩好,时常会被老师叫去帮忙,一来二去就和陈屿熟悉了。 |
| 后来,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她发觉自己一对上陈屿的目光就开始脸热,这样的发觉简直致命,一发而不可收。 |
| 陈屿适时地接收到了她的信号。 |
| 作为一个年轻而成熟的男人,陈屿懂得女孩子的心思,也愿意去讨好迎合她,两个人有爱有闲有钱有爆棚的荷尔蒙,恋爱谈得热烈浪漫、轻松快活。 |
| 大学刚毕业,准备好的求职档案还没递出去,林美芽怀孕了,陈屿用一整个后备箱的玫瑰花向她求了婚。 |
| 两个月后,他们领证,举行婚礼,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
| 林美芽的父母从惊愕、担忧,到接受和欢喜,只用了短短两天。 |
| 陈屿毕业于名校,依靠自己的头脑和双手双脚开着家小公司,虽非大富贵,但年轻有为的奋斗型人才似乎更令人刮目相看。 |
| 他对待岳父岳母也很慷慨,新车买了,全屋智能家居安排上了,还允诺将来会帮忙照顾身体不好的小舅子。 |
| 岳父母将女婿夸成了花,老家的亲戚朋友纷纷夸赞林美芽福气好,说她一天都没有工作过,扔了学士帽就住进了大平层,说她是“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实例典范。 |
| 只有丁文文在质疑她,她说:“你读了那么多年书,就是为了给人家做老婆、生孩子吗?你还这么年轻,你知道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吗?” |
| 丁文文还说:“你知道为人妻、为人母意味着什么吗?你这么早进入婚姻生活,相当于折断了翅膀,你懂吗?” |
| 林美芽回答不上来。她也有担忧和焦虑,但却笃定了她想要的生活里,有陈屿。 |
| 那么,关于婚姻和生育,早一年晚一年又有什么关系? |
| 当时,林美芽的眼睛里全是甜蜜、羞涩和憧憬,于是丁文文叹口气,老气横秋地说:“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可愁死我了!” |
| 林美芽抱着丁文文的手臂靠在她身上,她说:“文文,你知道吗?我以为这些担心我的话、骂我的话只有我妈才会说,可是她挺开心的,什么都没说……” |
| 丁文文心里一酸,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忍不住把心里的隐忧全告诉她:“美芽,这个陈屿鬼精鬼精的,你要多长个心眼。你说你早不怀孕晚不怀孕,偏偏就在找工作的时候怀了,是不是他在算计你?他比你大那么多,他是不是想用小孩子扯你的腿?要不然,等你工作了,进步了,遇见更好的男人了,还不把他甩了?” |
| 林美芽红着脸,用手肘撞她一下,嗔怪道:“又瞎说,讨厌!” |
| 可是,丁文文的话像种子一样埋进了她的心里,直到有一天,疑心颤颤发芽。 |
| 4 |
| 陈屿的父母从一开始就对林美芽抱有偏见——也可能他们只是平等地不喜欢任何一个亲近陈屿的女性,他们觉得任何人都配不上他,而让他辛苦、分走他的热情和关注简直罪不可恕。 |
| 他们说林美芽不懂人情世故、没眼力见,说她思想单薄、不知进取,也时常忧虑她弟弟的身体,怕他们林家是不是有什么遗传方面的问题,以至于影响了陈家后代的基因。 |
| 开始时还好,两代人不住一起,偶尔一起吃顿饭,双方都像刚拿到新剧本的演员,紧张而努力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
| 萱宝出生之后,公婆时常往这边跑,关心和体贴是真的,两代人的想法观念和生活习惯不同也是真的。 |
| 林美芽性格软和,加上年龄也小,她常常对长辈的挑剔和唠叨不声不响照单全收。 |
| 但天长日久,沉默不是金,是块石日日积累,负坠于心。 |
| 萱宝满月之后,月嫂还没下户,新请的育儿嫂已经上门,这让老两口很生气,陈父当着外人的面,明里质问儿子,实际敲打儿媳:“你一个月挣多少钱能经得起这么糟蹋?一个年轻女人不上班,连个孩子都带不了吗?” |
| “是我的主意。”当时陈屿回答得特别利落:“带孩子不是她一个人的责任,育儿嫂代替的是我的部分,你要骂就骂我。” |
| 他的话字句不多,但林美芽觉得听起来特别舒服和解气。 |
| 育儿嫂萍姐有经验,性格也好,林美芽和她相处融洽,日常生活也轻松愉悦了很多,为此她没少在陈屿面前甜言蜜语,感谢他的体贴和理解。 |
| 陈屿自然甘之如饴,笑着揉她的脸:“你看,这就是我宁可在别处省钱也坚持要请育儿嫂的原因,孩子太小了,家里乱糟糟的事情一大堆。你不用谢我,只要你开心了,我就开心。” |
| 于是林美芽的甜言蜜语就来得更猛烈了,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只暖暖融融的麦芽糖。 |
| 社交账号上,林美芽一直在记录生活,从孕期到分娩,及至脐带脱落、打疫苗、做辅食、萱宝第一次发烧,等等,她几乎每天都在更新,也和新手妈妈们分享着知识与经验。 |
| 网络母婴博主的被关注度上升很快,林美芽越发认真地拍摄、思考、写文案,但表达得越多,反馈而来的各种声音也就越多。 |
| 她呈现出的生活状态,也让评论区里出现了指责和批评,他们说她囿于家庭,说重点大学的毕业生甘于做家庭主妇真可惜,甚至,还有人骂她无脑小娇妻。 |
| 这些声音,让她心里泛出一些局促和羞耻,像是置身儿时的演讲台,父母缺席,台下不相干的人们正对她评头论足。她挺胸仰头,紧张而专注地生怕把脑子里背好的稿子全忘掉。 |
| 萱宝十八个月,林美芽将她送到了离家不远的幼儿园托班,一开始是半日托,适应之后改成了全日托。 |
| 林美芽诚实记录了萱宝入托的状态变化以及自己的心路历程,不出所料地收获了许多质疑和指责。 |
| 那些人的遣词造句和她的公婆一样,说心疼、不舍,说小孩子可怜,说她不上班又请着育儿嫂,还急着把小孩子送到托班去,简直是后妈行径! |
| 又说看她发出来的视频和照片,也不过是中产水平,她可真是心狠、懒惰、没福硬享! |
| 当然,也有很多年轻妈妈赞同林美芽的做法,她们很认真地留言,她们认为专业机构比家庭带娃更科学,同龄儿童的陪伴玩耍也多有益处,而用金钱解决问题,远比经营与育儿长辈的关系更轻松。 |
| 陈屿也支持她,入托前,还和她一起去探园考察。 |
| 托班费用已经不低,陈屿却打算让萍姐再留两个月,他说万一萱宝不适应,另外再找阿姨比较麻烦。 |
| 当时林美芽只顾着心疼钱,对他毫无猜忌,以为彼此从无异心,直到后来隔着墙听见陈屿和他爸爸的对话,她对他的失望和气恼成倍增加。 |
| 5 |
| 萱宝入托之后,陈屿父母来家里的次数多了,他们开始留下过夜,家里属于他们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们正慢慢地融入这个家庭。 |
| 林美芽并无异议,她一直记得丁奶奶在童年和少年时期给过她的疼爱和温暖,她们没有血缘关系,仅仅因为她是文文的好朋友,老人家便爱屋及乌。 |
| 林美芽愿意让小萱宝拥有这样的毫无保留、不求回报的爱,为此,她宁愿在日常生活里做出忍让和退缩。 |
| 林美芽开始考虑自己的问题,她想做事。她心里隐约有一些念头,但还没有切实地抓住脉络。 |
| 有一天,她去书店买绘本,沉浸在安静优雅的环境里,不知不觉几小时过去,出来时走在树下枝叶交错的光影里,她忽觉恍惚,好像这几年的经历只是一个梦,而自己仍是那个刚从图书馆走出来的女大学生。 |
| 一个念头冒出来,也像当初那样:你想工作还是继续读书? |
| 当初,她一直不想承认的是,她其实更想读书,但又害怕给父母增添负担。从小到大,父母常对她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好手好脚的,和弟弟不一样。” |
| 因此,她也很少哭,因为她觉得好手好脚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 |
| 林美芽到家时,婆婆待她格外亲热,她说自己最近睡眠不太好,想要她陪着去一趟中医诊所。 |
| 林美芽欣然陪同,她没想到一进诊室,婆婆就把她按坐在椅子上。 |
| 头发花白的老中医刚示意她把手放在脉枕上,婆婆已经抓起她的手腕帮她放好了。 |
| 老中医一边诊脉,一边研究地看她的脸,后来他松开手,说出来的话让林美芽确信婆婆已经事先将自己家的那点事儿向医生和盘托出了。 |
| 包括,林美芽的身体和智力都有欠缺的弟弟,以及,公婆希望接下来可以有一个健康的孙子。 |
| 是的,婆婆的意思是想让她生二胎,可又担心她的基因与健康。 |
| 听懂了这层意思,林美芽一秒钟都不想多待,她起身先行离开,却不妨碍婆婆将一大袋中药汤剂拎回家。 |
| 林美芽很想跟陈屿说说这事儿,可他偏偏就发微信说不回家吃饭了。 |
| 她的话冲到嘴边又咽下,只嘱咐他忙完了早点回来。 |
| 那天晚上,林美芽和婆婆发生了第一次争吵,因为她拒绝喝那碗汤药。 |
| 婆婆显然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她控诉儿媳四体不勤、好歹不知,输出语言的密度之强、语速之快让林美芽根本插不进嘴,后来她回到房间用力关上门,用“砰”的一声结束了这场荒唐的对决。 |
| 陈屿半夜才到家,第二天早饭没吃就走了,除了留下一套脏衣裤之外,他在家连话都没说上十句。 |
| 林美芽不确定他是不是在逃避,她心里有隐隐的猜疑。 |
| 她心神不宁了一上午,决定不再被动等待。 |
| 她直接去陈屿的办公室找他,用公婆的话讲,她找他“告状”去了。 |
| 那天晚上,陈屿和他的父母谈了很久——尽管他们在隔壁房间里关着门,但公公的大嗓门偶尔就会有两句话穿墙过壁地撞进林美芽的耳朵里。 |
| 比如,他说陈屿:“你到现在还雇着育儿嫂,不就是为了让她接着照顾二宝吗?” |
| 陈屿的声音低,林美芽屏住呼吸也只听见了一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和生活方式,为什么你们要干涉我?” |
| 一壁之隔,林美芽轻拍着朦胧睡着的小萱宝,心里的孤单、委屈和猜忌一层层漫出来。 |
| 陈屿回房后大松一口气,他觉得这件事已经圆满解决。 |
| 他说他和父母达成共识,他同意生二胎,父母答应搬回去,不再掺和他们的生活。 |
| 显然他对谈话结果很满意,他看一眼女儿娇憨恬静的睡颜,再对上妻子那双水意氤氲的眼睛,心里涌动着蜜一样的柔情。 |
| 然而,林美芽推开他的手,她冷淡地说:“我没有生二胎的打算,也没有把握可以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如果你存了这份心,趁早离我远点。” |
| 陈屿很少听见她这样说话,震动之下热情很快消失了,他说:“我也是说说而已,毕竟硬碰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
| “和稀泥只能短暂解决问题,下次你又怎么说?”林美芽不肯让步,声音也提高了:“你要有立场,有原则,你要明白无误地说清楚你的想法和打算!” |
| 陈屿抬手捂她的嘴:“你小点声!” |
| 林美芽用力甩开:“所以你知道你爸骂我的时候,我在这边是听得见的?” |
| 陈屿不说话了,手臂用了些力气将她揽进怀里,又拉过被子裹了裹。 |
| “少来这套。”林美芽说,她的气息喷在他的下巴上:“你到底怎么想的?你不让萍姐下户,真的是想让她接着照顾我们的第二个孩子?” |
| “第二个孩子,在哪儿呢?”陈屿想要开个玩笑,却又力不从心,他觉得自己也很委屈:“你既然不相信我,还问我做什么?咱俩在一起这么久了,我哪一件事没有站在你的立场上为你着想?” |
| “那我呢?我有哪一件事没有顺从你的心意?”林美芽的眼泪涌出来,她忽然想起丁文文说她刚毕业就怀孕,是因为陈屿在算计她的那些话,忍不住冲口而出:“如果不是有了萱宝,我怎么可能这么早就跟你结婚?你以为我愿意每天带孩子、做家务,靠你养着吗?你以为外面天大地大我找不到吃饭的地方非要依附在你身上活着吗?你家里又是什么皇室贵族有什么了不起的血统吗?” |
| 啊,林美芽曾经以为的,她的世所仅有、独一无二的爱情,就这样走进了寻常婚姻的夹缝与窠臼,当她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是疯癫了,但也解放了,仿佛冲破了结界,释放出了被封印在身体深处的另一个自己,不胆怯、不软弱,我行我素、我口我心。 |
| 陈屿也有过几句高声,他以为能喝住她,但立刻发现今夜她像是金属质地,一旦与相同质地碰撞,声量就会翻倍。 |
| 于是他妥协了,反正被老婆骂几句又不会怎样,他只是暗暗祈求隔壁房间里的父母千万不要过来,否则怕是更难收场了。 |
| 终于,他抱住了她的腰,他的声音很轻:“别闹了,你听我解释,好吗?” |
| 然而,敲门声就在这时候响起,陈屿起身一个箭步冲过去锁上了门,他冲着门外说:“别管,回去睡觉!” |
| 陈屿回过身,他看见只穿着睡裙、光脚站在地上正在发抖的林美芽,又看见扶着围栏站在小床里的萱宝。 |
| 小姑娘被吵醒有一会儿了,哭了两声没人理,就瘪着嘴站在那里,长睫毛被泪水打湿了,一双大眼睛黑亮而纯净,她无助又无辜,仿佛她眼中的世界刚刚下过一场雨。 |
| 陈屿的喉头梗了梗,他说:“生那么多孩子干嘛?让孩子来受委屈吗?” |
| 6 |
| 那晚之后,陈屿爸妈来得少了,也不再留下来过夜,这反倒让林美芽有些过意不去。 |
| 然而,就在她以为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的时候,有网友私信她,问她:“那个叫‘慢品茗’的ID是不是你婆婆啊?” |
| 很快,类似的留言也出现在评论区,账号的点击率跟着升高了一大截。 |
| 一眼看上去,林美芽也以为“慢品茗”是自己的婆婆,但是阅读几条之后,她发现不是。 |
| 开始时,“慢品茗”大概只是想要有个地方吐露不满和苦闷,当获得一些理解和共鸣之后,表达就渐渐大胆和敞开,等到发觉其中藏着流量密码,那些表述就显得更积极、更有煽动性了。 |
| “慢品茗”发布的内容主要分两部分,中老年养生为辅,两代人的生活矛盾为主。 |
| 很少有人会将两代人的生活矛盾自动理解为父母和儿子之间的问题,所以“慢品茗”想要表达的其实是对儿媳的不满。 |
| “慢品茗”阅读量最高的一条,是转发幼儿园霸凌的新闻链接,配一长串文字,把自家小孙女才一岁多就被送去托班的气恼和忧虑表达得淋漓尽致,其间只用一两句说明了儿媳并不上班,而家里又请着阿姨。 |
| 足够了。“慢品茗”知道,有些朋友的眼睛是会自动划线的,他们会标出重点。更何况,在不间断的更新中,家里的这些情况已经不止一次被提及。 |
| 有人发现了同城范围内的两个账号有所关联,他们正以两代人的视角和口吻在记录和描述同一件事,在他们的图片里,连地板、餐桌的颜色都是相同的,甚至客厅窗外的那棵树,也有着同样的斜枝分杈。 |
| 人人身边都不乏推理大师,擅长刺探与链接,也不缺传媒人,擅长传播与分析,他们很可能就是你熟悉的亲戚、邻居或朋友。 |
| 普通人的家事当然和明星、网红们不是同一量级,但也足够在他们的生活里掀起一场山呼海啸。 |
| 陈屿是从朋友口中得知这件事的,他被对方连损带安慰,愈发气恼和尴尬。 |
| 他给林美芽发微信,让她一起到父母家去,打算全家人面对面把问题一次性解决了。 |
| 陈屿一进门就绷不住了,他指责他的母亲:“你哪来那么强的分享欲,你的老同事老邻居都不够用了吗?你在网上刷热度刷流量,看着人家骂你儿子儿媳你很满意是不是?” |
| 陈母连张了几次嘴,却没插进话,索性拉着脸不吭声了。 |
| 陈屿又转脸教训林美芽:“你有好文采干嘛不当作家去?去得个文学奖,要不当个大网红,让我也跟你沾沾光!” |
| 林美芽没作声,她只是看着他,心里有着奇异的理智和冷静。 |
| 也许是之前已经把想说的话说过了,此刻她不想激怒他,更不想在他父母面前激怒他。 |
| 她没见过陈屿发这么大的脾气,他的气恼里有着深深的失望,让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掉进灌木丛里找不到路的人正在摸索和挣扎。 |
| 她忽然有些心疼他——有些不合时宜,也似乎没必要,但她的感受却是真实的,如同她也正在心疼着自己。 |
| 他仍在大声说话,但林美芽已经神游在自己的思绪里了,她想起他以往意气风发的时刻,也想起他们心心相印的时刻,她红了眼圈。 |
| 陈屿以为她被自己骂哭了,这让他有些内疚,情绪也跟着松下来。 |
| 是的,他对她有所愧疚。 |
| 他想,她大概是孤独的吧。她没什么朋友,从二十岁和他在一起之后,她的闲暇时间大都和他在一起。 |
| 那时候她去找他,遇上他在忙,她就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等他,像角落里安静开放的百合花,等到他来了,她就笑脸绽放,变成明媚的向日葵。 |
| 因为她结婚早,和同学们的生活方式和节奏不一样,渐渐地也就疏远了。 |
| 她现在交往比较多的几乎都是他朋友的妻子或者女朋友,但他又远没有实力让她像真正的阔太那样生活,他们只是比普通人家的条件好一些。 |
| 他有自知之明。 |
| 陈屿不说话了。谁也不说话,陈母的哭声便显得响亮了一些。 |
| 林美芽觉得好窒息,她不明白婆婆为什么只哭不说话,那个账号虽然设置了性别女,但从头到尾的表达根本就不是她的风格啊,连自己这个“外姓人”都不难分辨的事实,为什么陈屿会先入为主地认定是她呢? |
| 还有人会认为女人比男人更喜欢家长里短、阴阳吐槽吗?才不是,只是因人而异,却非性别。 |
| 此刻,婆婆不说话,公公也不开口。难道夫妻两个生活到一定年头,就要事事捆绑,乐得对方为自己背锅吗? |
| 林美芽打量着面前这原生家庭的三口人,忽然发现陈屿生气扭曲的脸和他父亲好相像! |
| 这发现可不得了,目光挪移之间,她像是猛然从婆婆脸上看到了若干年后自己的样子。 |
| 林美芽的心跳变快了,越来越快,像是有人在她胸腔里擂着鼓催促,她开口问道:“陈屿,为什么你会觉得那个账号背后,一定是萱宝奶奶呢?” |
| 她说完就准备走了,她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并且她想,她再也不要到这里来了。 |
| 可是陈屿叫住了她,他说:“美芽,把你发的那些东西删掉,现在就删。” |
| 林美芽讨厌他的语气,那样理所当然、高高在上。 |
| 她回头看着他,声音很轻:“我不。” |
| 是的,我不,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和我在日复一日、不知不觉中变成讨厌的样子。 |
| 她不再理会他,在门口穿好鞋正要离开时,她听见陈屿愈发气闷的声音:“爸,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
| 7 |
| 陈屿很晚才回来,他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开口时语气柔和:“还没睡?” |
| “我在等你。”林美芽说着,从床上坐起身来:“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
| “没事,都过去了。”陈屿深吸一口气:“美芽,删掉,好吗?” |
| “我不删,那是我的真实生活,你能要求我把我的过去删除吗?”林美芽轻声却倔强地说:“我等你,是想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后悔和你结婚,但我有我无法改变的部分,如果你或者你的父母不能接受,那就放手。父母和子女的关系不能切割,但夫妻关系可以。” |
| 她脸上没有难过和悲伤,她把这番话说得流畅利落,显然每一句都在心里默念过。 |
| 陈屿听出了她不同往常的认真和坚决,却没有真正意识到她认真坚决的程度。 |
| 他以为那些不愉快还是会过去,他以为费些心思哄哄她就好了,他以为自己也很委屈、也做了很多努力,他已经竭尽所能让她不那么辛苦、不被家务禁锢,最近这两年生意难做,他眼看着一些相同体量的小公司要么倒闭要么被吞并,他另有他的战场和艰辛。 |
| 总之,他没有真正意识到她认真和坚决的程度。 |
| 他今天说了很多话,他词穷了,他不想再说话;他也很疲倦,疲倦得抬不起胳膊拥抱她。 |
| 第二天上午,林美芽没有送萱宝去托班,她收拾了一些东西,将写好的离婚协议书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抱起孩子拖着行李箱出门了。 |
| 在协议书上,她简单明白地写着,除了女儿萱宝,以及一些衣物用品和几件首饰,其余的她都不要了。 |
| 林美芽想带萱宝回父母家,可在候车室里才坐了十多分钟,她就觉得这也太没劲了,回去也只能给父母添堵。 |
| 周围的乘客来了又走,直到播报开始检票乘车、又播报了停止检票的消息,她抱起萱宝,重新拉上行李箱,离开了高铁站。 |
| 回到家,林美芽平静地做饭,又简单收拾了次卧,将自己的东西搬进去。 |
| 陈屿回来得晚,看到那纸协议过来找她时,她正在给萱宝讲睡前故事。 |
| 灯光暖暖的,一大一小两张脸靠在一起,仿佛世间所有都是一派平静安恬。已经快要睡着的萱宝看到爸爸,一下子睁大眼睛起身扑进他的怀里。 |
| 陈屿觉得整个人酸软得无以复加,小萱宝拍着他的脸,连声叫着“爸爸,爸爸”,林美芽神情平静地坐在一旁,穿着他熟悉的蓝色家居服。 |
| 陈屿将手里拈着的那张纸攥成一团,朝垃圾桶的方向投掷过去,他说:“林美芽,你听好了,我不同意!” |
| “我可能没那么快找到合适的房子,所以我和萱宝得先住在这里。”林美芽迎视着他的目光,认真地说:“我们俩走到今天,看起来好像是两代人之间的矛盾,但本质上还是我和你,是我们俩之间出了问题。你不知道我的想法,我不了解你的心思,我对你不够信任,你对我也没有耐心,你笃定我离不开你,所以你不知不觉地就不再珍惜我、尊重我,对吗?” |
| 话题就这样展开,他们聊了很多,彼此都还平静,但他们各自表达的仍是自己,是属于单独个体的辛苦和委屈,他们都觉得自己尽力了,但生活却不尽如意。 |
| 后来,陈屿问:“你做这些决定的时候,一定没跟丁文文商量吧?如果她知道你准备净身出户的话,一定会骂你蠢。” |
| 林美芽不作声时,陈屿忽然摸了摸她的头发,说的话差点让她破防,他说:“你跟她商量一下吧,她是你的娘家人。” |
| 8 |
| 是的,离婚的打算,林美芽没跟丁文文吐露半个字。 |
| 过去的一天一夜里,她表面平静镇定,其实心里很乱,她害怕丁文文会用一副早有预见的口吻跟她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
| 她更害怕丁文文会说:“快,跟他离!这样的男人不离婚还留着过年吗?” |
| 林美芽烦恼无助,她只想赶快结束眼下的痛苦。 |
| 果然,等丁文文知道了她的想法,先骂她蠢、骂她软弱,接下来的三分钟全是在骂陈屿,说他狼心狗肺不是人。 |
| 丁文文以有限的法律常识,告诫她应该争取多少存款、房产,以及公司的分红。 |
| 后来,林美芽说想尽快找个工作,她感慨着:“如果时间能回到刚毕业那年就好了。” |
| “那就当作刚毕业好了。”丁文文说:“从明天开始,我们去喝酒撸串跳舞和帅哥搭讪,把这几年你没经历过的快乐和荒唐都经历一遍!” |
| 丁文文做事很有效率,仅过了两天,林美芽便入职了,并在两个多月后以假冒的未婚身份受到了虚假的告白,也让拖着不肯离婚的陈屿暴躁成了一头野猪。 |
| 他指着房门对丁文文低吼:“请你马上离开我家,这里不欢迎你!” |
| 他刚说完,林美芽伸手握住了丁文文的手,她的声音不高,语气平和:“这里也是我家,她并不需要你的欢迎。” |
| 林美芽的话让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安静了一小会儿,但很快丁文文就用力将她向后一扯,又冲着陈屿去了,她说:“你急什么?被我说中了吧?你拖得越久,你争取抚养权的赢面就越大!” |
| 陈屿觉得眼眶发热,浑身的血液好像都涌进了脑袋里,让他有些发晕,他努力压制着情绪,好一会儿,他说:“丁文文,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你结不结婚那是你个人的想法和自由,你享受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好,但你不能因此否定别人的选择,更不能以恶意度人,你现在这样真的很没有边界,这有违你爱护姐妹的初衷,不是吗?” |
| 丁文文毫不示弱:“我既是娘家人,自然不太会拿捏边界分寸,比如你的父母,他们不也是如此吗?” |
| 陈屿词穷,他终于闭嘴了,但他看向林美芽,目光里的痛苦和软弱让她心里微微一颤,但她仍然毫不犹豫地补了一刀,她说:“现在你知道我的感受了?如果你觉得委屈难过,那么我感受到的怕是要比你多十倍!” |
| 送丁文文离开时,她问林美芽:“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你也觉得我没有边界吗?” |
| 林美芽没有回答,她想捂住耳朵,又想捂住眼睛,双手一时无措,不知有什么可以撑扶把握,一时间只剩满心难过。 |
| 丁文文皱着眉头还想说什么,但见她一副难过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
| 其实她不说林美芽也知道,从结婚那天起,丁文文就没忘记提醒她,她怕她在婚姻里受苦受累受欺负,现在夫妻矛盾加深,她的担忧也随之升级,她是想提醒她注意安全。 |
| 回来时,林美芽在电梯间里紧闭双眼,暗暗做好了同时失去家庭和朋友的心理准备。 |
| 她既了解丁文文,也了解陈屿。 |
| 她知道,丁文文是一心为她好,这么多年来,她为她着想,为她做过许多事,也正因为这样,丁文文会理所当然地对着她直抒胸臆,她批评、驳斥她的想法和做法时从来不打腹稿,哪怕那样会动摇她的自信、伤及她的自尊,她们像家人和姐妹一样,她知道她不会离开她。 |
| 而陈屿,他一方面做着先进的互联网工作,另一方面却又不能完全跳脱大多数传统男人对于家庭的想法和做法。 |
| 他爱他的妻子和女儿,他没有恶习,他努力工作赚钱,但他也是自私和贪心的。 |
| 他确实聪明,丁文文对他的有些揣测也并非无端,他懂得衡量和试探。 |
| 他喜欢小孩,尽管他现在不承认,但之前确实流露过想生两个孩子的心思。 |
| 可他又讨厌由此带来的无边家务,是的,除了陪孩子,他对家务活向来懒得伸手。 |
| 他想要温馨和美的家庭氛围,他夹在父母和妻子之间和稀泥,却模糊了立场,也伤害了双方。 |
| 他希望他的妻子懂他所想,给他安稳的后方。相对于比翼齐飞,他更喜欢主导,他更愿意让她坐在他的翅膀上。 |
| 但,现在她想自己飞。 |
| 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林美芽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眼见着瘦了几斤,她似乎没有心思和精力再去考虑离婚的事,陈屿也乐得不提,就这样等着时间弥合裂痕。 |
| 是的,他还有许多好。林美芽只要一想到他的好,就会恍神,一颗心像是落了灰尘的香木,等着清风剥落尘埃,透出扎实的香来。 |
| 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多数时候都是和睦的,会交流孩子的日常,也会同桌吃饭,只是不睡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直到现在。 |
| 林美芽回家打开门,陈屿不在客厅,书房门关得紧紧的,到处都很安静。 |
| 直到夜深,林美芽仍然没有睡意,她克制不住地倾听着陈屿的动静。他一直在书房。 |
| 凌晨时,书房发出声响,陈屿的脚步很轻,接着,林美芽听见卧室门被轻叩了两声。 |
| 陈屿进来,看着酣眠中的萱宝,暖黄灯光映着孩子脸上的细细绒毛,卷翘浓密的黑亮睫毛总像是带着点儿湿润,和她妈妈很像。 |
| “我最开始反感丁文文,是以为她喜欢你,因为她一直没有男朋友,又总爱管三管四地腻着你,所以我心里有些别扭。但后来才发现,她其实真的很像个爱女心切的丈母娘。”陈屿莫名其妙地说了这样一番话,又继续道:“我今天很失态,让你为难了,对不起。” |
| 他说着,将手中对折的字纸放在她面前的被子上,起身朝外走了。 |
| 林美芽猜到了那是什么,她叫住他:“你总得让我看看内容吧?” |
| “能给你的都给你了。”他头也不回地说:“女儿、房子、存款,如果你不满意的话,也可以不离。” |
| 林美芽觉得房间里好像有香烟的气息,辣辣的熏人,但她克制住了吸鼻子和眨眼睛的欲望,片刻后,她说:“好,我签。” |
| 有些东西,尽管她没有争取,但他放到她手里,她也不推辞。 |
| 9 |
| 这个婚,就这么既拖泥带水又干净利落地离掉了,个中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
| 在行政大厅分手时,他们还以为需要若干年、至少也要若干个月,才能与对方真正达成和解,但没成想,各自的留恋不舍和自责都来得太快了,且浓度高于想象,他们被一团温情包裹,又带着点儿幽怨和忿忿,各种情绪发酵着,总想要做点什么。 |
| 陈屿被父母狠狠骂了一顿,他爸甚至说要拿擀面杖把他打出去,但那到底不可能,只是老子对儿子失望,儿子也对老子失望,亲情裂隙尚待修补。 |
| 对于林美芽来说,除了身边少了个人之外,其余好像没有什么改变——好像而已。 |
| 丁文文和她冷战了几天,很快消气了,林美芽打电话来,她欢快接起:“嗨,美芽芽!” |
| 哦,萍姐从家里离开了。陈屿承担了托班的费用,但家里这一块儿,林美芽决定自己来。 |
| 只是,像一担重物猛然落到肩膀上,纵是有所准备,也难免力所不及。 |
| 她每天匆匆忙忙,有时早上来不及,有时下班又耽搁在路上,总急得她火烧火燎,丁文文会跟她说“注意安全,有事说话”,陈屿也给她发消息,告诉她“注意安全,我在呢。” |
| 她渐渐松弛下来,再遇上加班,她会打电话给陈屿,让他去接萱宝,又怕他忘记或者有事耽搁,就反复叮嘱他,还给他讲自己小时候的委屈,絮叨着:“你千万别忘了,听见没有?” |
| 有时候陈屿甚至觉得自己这个婚离得,比没离的时候还有存在感,生活显得真实而落地,又要上班又要带娃,就是需要两个人齐齐上阵。 |
| 因为没请阿姨,又不忍心让孩子吃外卖,陈屿也只好下厨,几次三番,尽管笨手笨脚地不是摔破碗就是砸坏盆,渐渐习惯成自然。 |
| 为了鼓励他多干活,林美芽猛夸猛夸,于是他给她看手指上被锅沿烫起的水泡,她不看,他就把手伸到她脸前好久不放下。 |
| 她假装严肃,抬手抽一下他的手背,空气里就有了一丝暧昧的气息。 |
| “好奇怪啊。”林美芽对丁文文说:“现在好像他不是他,我也不是我。” |
| “那说明你们都在改变,朝着更好的方向。”丁文文笑眯眯地看着她,打趣道:“你看我也在改变啊,已经学会顺着你的心意讲话了!” |
| 林美芽挑挑眉:“我的心意?瞎说!” |
| 丁文文笑得嘎嘎响,笑够了,她说:“离婚离成你们这个水平,我以后全说吉祥话,但红包休想。” |
| 林美芽抓着丁文文的手在掌心里使劲搓了搓,她说:“文文,我是不是好没出息?你别生我的气。” |
| 丁文文笑着抖了抖肩膀,夸张地叫:“才没有,少肉麻啦!” |
| 在丁文文的笑容里,林美芽明白,其实她们之间的关系也已经发生了一些改变,边界感这东西,又怎么可能不夹杂着生分和疏离呢? |
| 这段时间,林美芽常觉得心里满满当当又空空落落,她好像什么都没失去,但又好像失去了很多东西,她忍不住自省,她常觉愧疚,她每天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拧紧了发条——就像萱宝的那只发条小鸭子一样“腾腾腾”地往前跑。 |
| 不管林美芽有没有叫他,陈屿每周都至少过来三次,开始总有理由,后来他连理由都懒得找了,母女俩的态度和情绪反馈就是他的动力和底气。 |
| 这对仍算新鲜的前夫和前妻好像在重新谈恋爱,还在暧昧期。他们都太想念肌肤相亲带来的抚慰和温暖了,彼此心知肚明,只是不拆穿,只等电光石火,一触即发。 |
| 看着陈屿的时候,林美芽常常想,自己到底喜欢他什么,放不下的又是什么? |
| 如果说年轻那会儿混混沌沌说不清,以为爱就是爱,毫无缘故,可是怎么可能呢?爱来自他身上所有特质的总和。 |
| 而他又爱她什么呢?身在其中,她弄不太懂,但她知道,做自己就好了。 |
| 林美芽现在太忙了,她想考一个儿童心理学方面的研究生,但她又实在信心微薄,她已经丢掉学业几年了,又有一份工作要做、一个小孩要陪。 |
| 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自己的打算,她准备悄悄拼一下,不管成不成,自己面对。 |
| 她相信人生没有白走的路,哪怕所谓的歧路和弯路,也都是为了找到自己。 |
| 她愿意像小鸭子那样一次次“嘎嘎嘎”地拧紧发条,然后“腾腾腾”地出发。 |
| 所以,别害怕,加油呀,林美芽! |